弭节

我有群星在天上

寻找金乌的少年

这个小镇上来了一个陌生人。

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,满面尘灰,辨不出蚩妍,只看得出很苦。他的身量是那样的瘦,看起来就像个大病初愈的人,风一吹就要散了架;可他的眼睛却很亮,像是支棱着一副病骨的鹰。

镇头的太公见他夜里蹲在草垛下避寒着实可怜,冷哼一声,到底将人领回了家里。镇子濒临东海,位置偏远,商队一年就来一次。寥寥无几的居民都赖着自个儿的本事艰难度日,生活是十足的困苦。太公虽然一把年纪了,也仍要做樵夫,做渔夫,做伙夫。他前前后后忙活一通,好歹是安顿下了这陌生少年,又用湿帕一拭,得了个眉清目秀的俊儿郎,好不惊奇!

不出半日,镇上来人的消息便飞遍了全镇。

少年醒来,道谢,笑容比山头的皑皑春雪更明亮。

太公一看,心里明白这是个敞亮人,遂放心地叫他留下来,要去哪里,待春雪化尽再赶路也不迟。

可这少年也忒倔,像头结实的黄牛犊子,被窝一掀站起来,说什么也要立马动身。太公皱眉,冷声道,即便是嫁人赴丧也不这么急,你小子要去做甚么功德事?

少年不答,只道太公不会信他,他一路上来都是遭人笑的。

太公闻言,反笑了。这向来不苟言笑的肃厉老头招呼他到院子里来,农家小院里辟着几方菜畦,东南角则栽了一株老梧桐。梧桐的嫩叶新长出来许多,在料峭春寒中招摇着,氤氲出一片青绿的雾气。太公指指老树,说能眨眼间叫其倒地,问少年可信。

但少年很狡猾,只是笑,不答信与不信。

于是太公踱过去,并指作剑,快如电光影地一削,嘎嘣一声,腰粗的大树应声而倒。

少年叹气,很可惜地摸了摸光滑的切口,眉眼低垂下来,像是翳云蘸着积雪在终南阴岭上描摹成绣。

您可知道旸谷?少年说。我是要去那的。

你去那做甚?抓乌鸦玩?太公奇道。

不是乌鸦,是金乌,是太阳。少年认真地反驳了一句,又道,听说祂们都住在扶桑木上呢。

太公哈哈大笑,说,我知道旸谷,我还知道你不必再走了,这个地方已经是最接近东海的地界了。

少年大喜,一下跳起来,问镇上有人见过金乌吗?

太公却摇头,斟酌几番,又道,镇尾有个盲琴师,你可以去见见。

少年再次认真谢过面冷心热的太公,转头便去寻盲琴师。琴师眼盲,心却不盲。他在树下端坐,手指拂过琴弦,心里头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身边来了人,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来人是个陌生少年。可琴师的心思都在琴上,他不在意来人与来意,只在意龙池凤沼上将落未落的风雨。

琴是老琴,悠久的岁月催生出琴身上冰裂状的断纹。琴师拨弦,宫商错落,天象乍变;羽徵动摇,山河颓阏。起初是天边飞来了几只玄鹤,进而排成一列,再而群起翩然,颉颃喧然。少年仰头看着起舞的群鹤,惊叹一声,眼里燃起璀璨的焰光。

琴师如此弹下去,少年就如此听下去。待琴师终于心满意足地罢手后,少年犹自沉浸在乐中,好久才走过去,和琴师搭话。

他问:你是琴师?

莫非你没有看见我的琴?莫非你刚才听见的都是幻听?琴师反问。

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说,我只是疑心你是师旷。

琴师大笑,道,我不是师旷,倒是可以奏一曲《清角》给你听听。

而后有玄云自西北方起,风雨骤至,“裂帷幕,破俎豆,隳廊瓦”?少年笑问。

身不在庙堂,而列听者俱美,何祲之有?琴师拂袖,抱琴而起,倚树而立。

少年一拜,恳切道,还请先生解惑。

你要寻的东西,我知道。盲琴师直白道,你可知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?自然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。

你见到金乌了?少年惊问。

琴师点头,然后说,你不该去的。

可我已经来了。少年弯起眼睛,声线清朗。我这一生都在寻找太阳,如果找不到的话,我就不能说死而无憾。

你年纪轻轻,为什么要死?

因为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活的。

人该如此?

我该如此。

于是琴师再一次点头,说,走吧。

走!少年快乐的像一只鸟。

他们来到了东海边上,脚下就是万丈悬崖与惊涛骇浪。没有人被吓倒,琴师指着那遥远的黑暗的海面,说,看,那便是金乌。

不,那是假的。少年坚定地反驳。

世上没有旸谷,那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,臆想出来的。琴师漠然道。

我不相信。少年说。他没有发怒,脸上甚至带上了笑影。真的太阳就在海的那边。

就算如你所言,金乌早已飞走了,消失在了浩渺的东海尽头,你再也找不到了。琴师叹道。

从没有人渡过东海?少年却突然发问。

没有,就算有,他们也再没回来。琴师说。

这么说来,去是可以去的。少年喃喃自语,琴师却直摇头。

谢谢你!少年欢呼一声,然后更加坚定地许诺道:你等着,我会把真正的太阳找回来。到时候,你的眼睛就会好了,世上的光明就会回来了。


六月左右的拙作,尝试了一下新的风格……

评论
热度 ( 2 )

© 弭节 | Powered by LOFTER